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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维实在是温厚到了极点。
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的笔底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缠绵淡雅地写道:&ldo;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rdo;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
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
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
他们多半不会洒泪悲叹,执袂劝阻。
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
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
这种风范,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
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神采那么自信。
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
唐人造像中的微笑,只会更沉着、更安详。
在欧洲,这些艺术家们翻天覆地地闹腾了好一阵子,固执地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
谁都能计算,他们的事情发生在唐代之后多少年。
而唐代,却没有把它的属于艺术家的自信延续久远。
阳关的风雪,竟越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论述过的诗与画的界限,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
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允许他们以卑怯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去制造一点娱乐。
历史老人凛然肃然,扭过头去,颤巍巍地重又迈向三皇五帝的宗谱。
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也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寄托。
于是,九州的画风随之黯然。
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
西出阳关的文人还是有的,只是大多成了谪官逐臣。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这么多叹息的吹拂,阳关坍塌了,坍塌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
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
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
谁也不能想象,这儿,1000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弘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音色极美,与自然浑和,夺人心魄。
可惜它们后来都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