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尘没回答，只在井边垂着头看井水，一旁的大樟树的树影覆盖下来，盖住了他所有的表情。

苏棋见他不搭话，咬咬牙往房内走。

张大饼的情况其实很不好。

上了年纪的人都有这样一个毛病：原本身子骨就是千疮百孔，只是外表看上去没什么病灶，可一旦来了场小病，那必定是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带出各种积劳的毛病来，若是猛治，身子骨承受不住，若是缓治，医治速度不如发病速度，还是日日衰竭。

如今张大饼已是几月之间老了十年，两鬓花白且眼神无光，躺在床上围了火炉，看到苏棋进来，脸上有了些喜色，&ldo;是阿棋啊，收摊了啊?&rdo;

苏棋应了声，坐在床沿，张大饼颤巍巍地伸出手来，欣喜地握住苏棋的手，一双手上带了陈年老茧，皮肤粗糙而黯淡，失去了健康人应有的弹性，显出老年斑来。

苏棋被他握着，感受着他手上的凉意，一时有些心酸，越发觉得愧疚。

张大饼看出他脸上的难过，安慰地拍了拍他的手，&ldo;阿棋啊，别想了，师傅身体自己知道，这么老了也是该歇歇了。

你这两个月来跑来跑去累得比阿尘还重，师傅知道你自小不是贫苦人家长大，这阵子倒叫你吃累了，师傅也心疼啊……&rdo;

&ldo;师傅，我不碍事的。

&rdo;苏棋见老人如此，也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只是贪婪地看着张大饼的眉目，怕这是最后一次见到，以后无从回忆了，&ldo;我只是、我只是怕……&rdo;

张大饼笑笑，一双大手有节奏地轻拍苏棋的手背，&ldo;没事没事，别怕了，师傅便是走了，也还有你和师兄来撑这铺子，师傅都不怕，你怕什么呢?人么，总是有一天要老的，师傅也这么老了，是该走了……倒是你师娘，在那边等了我二十几年，我也要去找她啊……&rdo;

苏棋眼圈红了，也不知道自己是为了师傅的话，还是想到张远尘冰冷的态度，&ldo;师傅，别这么说，师娘也不愿你这么年轻就去寻她的，您身体还好着呢，会好的，会好的……&rdo;

张大饼听了也不反驳，只是慈祥笑着，轻拍着他的手。

等到苏棋从内间出来，张远尘还在院子里站着。

天色晚了，苏棋脸上泪痕看不仔细，张远尘只是觉得现在的苏棋格外瘦削，一贯的厚袍子底下露出手来，显得袖子空荡荡的。

苏棋却径直走到他面前来，声里还带着哽咽，只是沉声道，&ldo;师兄，这算我最后一次叫你师兄，也算是我最后一次来这儿了。

看在几个月情谊上，我只求你一事：师傅不知道师娘是我小姑姑，请师兄千万瞒着这事，无论如何都不要让师傅知道。

&rdo;

张远尘转过半个头来看他。

&ldo;我不想让师傅到最后，还要记得不开心的事……&rdo;苏棋吸吸鼻子，&ldo;就算他不怨不恨苏家，我也不想让他难过……&rdo;

说罢，还没等张远尘回答，他已经往院子外面去了，步伐走得坚定而缓慢，好像永远不会回头了一样。

作者有话要说：

【于是又是一章搞定一个转折，有些速度太快了啊……怨念……】

第十章

怡忻十二年冬，十二月十六，朝上传来了个好消息!

悠哉休假的大理寺卿腿脚全好，今日开始来上早朝了!

众官员无论官职地位，也不管公务奏折，来的比平时早了好几刻，全在朝阳殿内挤着，成群讨论着这件事：河木道杀人案还没破呢，皇帝正不高兴，现在苏卿来了正是时候啊……诶，我听说苏大人不是断了腿脚啊，而是别的原因呐……不是说休假半年么，如何这么早就回来了，难不成这朝中有变……别的不说，总之今儿个开始，早朝肯定又不安宁了……

众臣子们遇到难得的八卦事件，一个个激动且粉红地猜测着苏棋这几个月的休假和提前回朝的原因，连一向对这种事漠不关心的夜添香也破天荒笑着插了一句话，&ldo;此人出，必有一人退啊……&rdo;

众臣正疑，却只有白行简把朝阳殿扫视一遍：果然，不见御殿西南将军啊……

这朝阳殿内还在讨论纷纷，却听得几个站在靠外的官员急促轻声道，&ldo;来了来了!&rdo;众人听了，都忙往外看去。

今日难得京都飘雪，苏棋静静从雪里走过来，鸦羽绸缎般的黑发披在肩后，束冠带骨簪，免冠，亦未有小厮撑伞，任雪落在他肩头，一身绯色官袍在雪中格外亮眼。

这几个月来，他显得瘦了不少，眉目之间多了些若有若无的陌生气息，一抬眼过来，看到朝上众人，又淡淡垂下眉去，不冷不热的态度，一点不像几个月前与白行简一唱一和调笑耍宝的那个苏棋。

&ldo;子轩是怎么了?&rdo;白行简也有些疑惑，好些日子前他去看苏棋那会，还是很正常的，怎么可能几天内就变了个人似的。

夜添香却是不甚在意地瞥了一眼，道，&ldo;这天寒地冻的你以为他怎么会丢下烧饼铺不管却来上朝?想也不必想，定是先摊牌后出局‐‐失恋了呗。

&rdo;

白行简一愣，还想追问夜添香，却看到苏棋走近了来，也就顾不上这些，忙迎上去，&ldo;子轩，好久不见……&rd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