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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生万旦,难求一净。
这是旧时的艺人留下来的古话了。
其实这话不对。
筱燕秋从一开始就不能同意这句话。
生、旦、净、末、丑,唱花脸的固然难求一个,然而,没有一个行当的演员可以成千上万地一把抓。
自古到今,唱青衣的成百上千,真正把青衣唱出意思来的,真正领悟了青衣的意蕴的,也就那么几个。
唱青衣固然要有上好的嗓音,上好的身段,——可是好嗓音算得了什么?好身段又算得了什么?出色的青衣最大的本钱是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
哪怕你是一个七尺须眉,只要你投了青衣的胎,你的骨头就再也不能是泥捏的,只能是水做的,飘到任何一个码头你都是一朵雨做的云。
戏台上的青衣不是一个又一个女性角色,甚至不是性别,而是一种抽象的意味,一种有意味的形式,一种立意,一种方法,一种生命里的上上根器。
女人说到底不是长成的,不是岁月的结果,不是婚姻、生育、哺辱的生理阶段。
女人就是女人。
她学不来也赶不走。
青衣是接近于虚无的女人。
或者说,青衣是女人中的女人,是女人的极致境界。
青衣还是女人的试金石,是女人,即使你站在戏台上,在唱,在运眼,在运手,所谓的表演、做戏也不过是日常生活里的基本动态,让你觉得生活就是如此这般的——话就是那样说的,路就是那样走的;不是女人,哪怕你坐在自家的沙发上,床头上,你都是一个拙巴的戏子,你都在演,演也演不像,越演越不像人。
与此相应的是,花脸则是一个绝对的男人,或者说,是绝对男人的绝对侧面。
男人就应当是简单的,所有的身心只是一张脸谱,简单到夸张的程度,简单到恒久与一成不变的程度。
所以,戏的衰退首先是男人与女人的携手衰退。
是种性的一天不如一天。
老天爷创造出一个花脸不容易,老天爷创造出一个青衣同样不容易。
筱燕秋是其中的一个,其中的另一个则是春来。
春来的出现让筱燕秋看到了希望。
春来是嫦娥能够活在这个世上最充分的理由。
筱燕秋宛如一个绝望的寡妇,拉扯着惟一的孩子。
只要有春来,筱燕秋的香火终究可以续上了,这是老天爷对筱燕秋的最后一点补贴,最后一点安慰。
春来刚过了十七岁,严格地说,还是一个女孩子。
但是春来从来就不是女孩子,她天生就是一个女人,一个风姿绰约的女人,一个风情万种的女人,一个风月无边的女人,一个她看你一眼就让你百结愁肠的女人。
这不是早熟,只能说,它与生俱来。
春来在十七岁的这个夏天就此步入了青衣的黄金年段,身段该有的都有,该没的都没。
腰肢里头流荡着一股天成的婀娜态,风流态。
春来的一双眼睛里头有一种独特而美妙的神采,她看所有的东西都不是看,而是盼顾,左盼盼,右顾顾,有股美目盼兮的意思,有股依依不舍的意思,还有股此怨不知所从何来的意思。
春来运动的眼珠就像戏台上的运眼,她有一种将最戏剧化的程式还原到生活中来的禀赋,她同时还有一种将最日常化的动态提升到戏台上的异质。
而春来的变声期也是格外地顺利,居然没怎么在意说过去就过去了,许多演员过不了变声期这么一个鬼门关,昨晚上洗澡的时候还好好的,一觉睡来,好嗓子已经被鬼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