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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茨的墓碑上刻着:他一生中原谅了许多人。
也被许多人原谅。
许多人,就是说不是全部,那个余数中有我,也可能没有。
坐在墓前的我慢慢地想着事情。
烟从这七十多岁的女人身后升起。
塘水和莲花在我眼前成了莫内最后的三十八幅画中的一幅。
七十多岁的我会想起贺叔叔的去世,追悼会上摆一排他的书。
我爸爸会被我搀扶,在人群里,因知道真相而多一层沉痛。
还有什么关系?反正什么都留不下来,那些书是不是窃取都留不下来。
真止的著者和冒名的,彼此彼此无论真相怎样不堪入耳,书已经先于著书人而逝去了。
现在我还完全不知道,谁会先走一步;谁会参加谁的追悼会。
在我七十五岁坐在墓前时,己经全知道了:墓里是谁,墓外是谁。
我的未来语态出了差错没有?未来完成式,这语态给人无际的展望,无际的宿命感。
也很可能是我同贺叔叔站在一起,追悼我爸爸。
案上没有一部他生前的作品,这个刺目的空白让贺叔叔很不安;每个人都知道死者生前从没停过笔,都服贴过他的学识和才华;那日夜流动的笔,流去了那个不见天日的所在,终使那份卓越成了一场谎枉吗?人们想起死者和这位高大的老人是不可生离的朋友,同时忆起死者曾给过这位生者一个大耳光。
我看一眼贺叔叔:他原谅过许多人,也被许多人原谅过。
他却没有原凉我爸爸在一九六六年给他的那个耳光。
这是我将在墓前席地而坐时想到的事情。
那时,追悼会不管是谁的,都无所谓。
我让你混乱吗?
我还想起十一岁的暑假。
一九六三年夏天。
老妇人总是很有胆量去看她的少年时代。
那个夏夜的触感立刻有了。
它的声音、动作、气味所营造的质感。
火车窗外的光一股一股扑进来、每一景物,都带有暗蓝丝绒一样的品质。
丝绒的迟缓和阴影,那样厚厚的深夜蓝色。
我就躺在窗左边的铺位上,贺叔叔在右边。
是的,你没听错。
这对我很平常。
父母常常把我托给一个朋友,由他(她)带我到上海,在祖母家寄放一阵。
他们可以自由自在地吵架,相互揭露,或者公然说:要不是看在女儿面上。
或者:就是因为怀上了女儿,我才非同你结婚不可。
这些话当然都是由妈妈来说。
我爸狠狠地顺着酒,狠狠地沉默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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