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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贺叔叔看到了我。
你有没有这种时候——偶尔地,你和一个生灵,一只小野猫,或一只狗,也可能一头牛,甚至一只失足坠落到你脚边的松鼠突然间目光碰在一起?内心的某种锋芒对上了,你和它同时一阵轻微颤栗?一阵莫名的恐怖。
同时又是莫名的感动?你几乎证实了灵魂和灵魂在此一刻的邂逅;超越类属的彼此关照在那不期然的邂逅中达到了平等和透彻的懂得?
你看你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想贺叔叔在他看我的一刹那间,就是这种无可名状的经验。
有时在各种质料塑制的圣像前,有那么一次,或两次,你发现你的目光被一成不变的抽象眼神突然接纳了,你相信有个对应的磁场,在对方那不朽的、无机的形骸中。
谢谢,我没事。
好的,我会自己倒。
记得很清楚。
很清楚。
坐在角落个高凳上,趴在更高的一张桌子上写正楷。
桌椅的高度使我不能想下来就下来。
我爸的祖父就这样让他所有的晚辈把字写体面了。
在这凳子上干什么都受罪,除了写字。
我悬危地拧过身,屋里充满黄酒似的灯光和这北方人的魁梧阴影。
门外窗外,傍晚不白了,在紫起来,灰下云。
手提一根不合比例的大羊毫。
墨汁蘸得不能再饱,一触即溃溢开来。
对的,我六岁。
一件白棉质的短裙,两根吊带吊在肩上的那种,水远是那个式样;简洁,把一点儿廉耻也简洁掉了。
我不记得我是否反抗过那样式的白色遮羞布,我想我定反抗过。
这件白裙子就是我孤独童年的夏天。
我天性中的离群落伍,原是可以被掩饰的,或被逐步矫正的,如果我在一开始加入人群时就有一副为人认同的外表,如果找在第一天去幼儿园时穿着与周围融洽的衣服,我就不会被同龄者围堵,任他们评点:医务室的白窗帘吗?糊鞋底的白布吗?她妈妈忘了给她穿衣服吗?
对,那第一瞥目光。
我是不期然坠落到他脚边的松鼠,拧着脖子,看着他。
他呆了一刻,我现在回头去想,也许那刻夸张了他自己,在找生命的四十年流程中。
他那个愣怔不说明什么;狭路相逢的陌生人,也得站下来,相互定定神,再交错过去。
之后他背着手走向我。
手从背后拿出来了,放在了我残余着靡子粉的胳肢窝下。
他把六岁的女孩抱起来了,把她从高凳子上摘取下来。
他哟嗬着说:闺女!
他三十岁的面孔和我六岁的面孔在半尺之内,我没有笑。
后来妈妈说我小脸惨白。
回到刚才那个松鼠同你的邂逅,你一伸手捕起它;什么都毁了。
今天我却还能轻易回到他的气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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