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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十一点钟回家,家人已经把壁上所有为南颖作的画揭去,把所有的玩具收藏好,免得我见物怀人。
其实不必如此,因为这毕竟是&ldo;欢乐的别离&rdo;;况且江湾离此只有一小时的旅程,今后可以时常来往。
不过她去后,我闲时总要想念她。
并不是想她回来,却是想她作何感想。
十七、八个月的小孩,不知道世间有&ldo;家庭&rdo;、&ldo;迁居&rdo;、&ldo;往来&rdo;等事。
她在这里由洋囡囡变成人,在这里开始有知识;对这里的人物、房屋、家具、环境已经熟悉。
她的心中已经肯定这里是她的家了。
忽然大人们用车子把她载到另一个地方,这地方除了过去晚上有时看到的父母之外,保姆、房屋、家具、环境都是陌生的。
&ldo;一向熟悉的公公、阿婆、阿姨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那间屋子哪里去了?一向熟悉的门巷和街道哪里去了?这些人物和环境是否永远没有了?&rdo;她的小头脑里一定发生这些疑问。
然而无人能替她解答。
我想用事实来替她证明我们的存在,在她迁去后一星期,到江湾去访问她。
坐了一小时的汽车,来到她家门前。
一间精小的东洋式住宅门口,新保姆抱着她在迎接我。
南颖向我凝视片刻,就要我抱,看看我手里的&ldo;都都&rdo;。
然而目光呆滞,脸无笑容,很久默默不语,显然表示惊奇和怀疑。
我推测她的小心里正在想:&ldo;原来这个人还在。
怎么在这里出现?那间屋子存在不存在?阿婆、阿姨和&lso;几几&rso;存在不存在?&rdo;我要引起她回忆,故意对她说:&ldo;尤尤&rdo;,&ldo;公公,都都,外外,买花花。
&rdo;她的目光更加呆滞了,表情更加严肃了,默默无言了很久。
我想这时候她的小心境中大概显出两种情景。
其一是:走上楼梯,书桌上有她所见惯的画册、笔砚、烟灰缸、茶杯;抽斗里有她所玩惯的显微镜、颜料瓶、图章、打火机;四周有特地为她画的小图画。
其二是:电车道旁边的一家鲜花店、一个满面笑容的卖花人和红红绿绿的许多花;她的小手手拿了其中的几朵,由公公抱回家里,插在茶几上的花瓶里。
但不知道这时候她心中除了惊疑之外,是喜是悲,是怒是慕。
我在她家逗留了大半天,乘她沉沉欲睡的时候悄悄地离去。
她照旧依恋我。
这依恋一方面使我高兴,另一方面又使我惆怅:她从热闹的都市里被带到这幽静的郊区,笼闭在这沉寂的精舍里,已经一个星期,可能尘心渐定。
今天我去看她,这昙花一现,会不会促使她怀旧而增长她的疑窦?我希望不久迎她到这里来住几天,再用事实来给她证明她的旧居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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使人生圆滑进行的微妙的要素,莫如&ldo;渐&rdo;;造物主骗人的手段,也莫如&ldo;渐&rdo;。
在不知不觉之中,天真烂漫的孩子&ldo;渐渐&rdo;变成野心勃勃的青年;慷慨豪侠的青年&ldo;渐渐&rdo;变成冷酷的成人;血气旺盛的成人&ldo;渐渐&rdo;变成顽固的老头子。
因为其变更是渐进的,一年一年地、一月一月地、一日一日地、一时一时地、一分一分地、一秒一秒地渐进,犹如从斜度极缓的长远的山坡上走下来,使人不察其递降的痕迹,不见其各阶段的境界,而似乎觉得常在同样的地位,恒久不变,又无时不有生的意趣与价值,于是人生就被确实肯定,而圆滑进行了。
假使人生的进行不象山陂而象风琴的键板,由do忽然移到re,即如昨夜的孩子今朝忽然变成青年;或者象旋律的&ldo;接离进行&rdo;地由do忽然跳到i,即如朝为青年而夕暮忽成老人,人一定要惊讶、感慨、悲伤、或痛感人生的无常,而不乐为人了。
故可知人生是由&ldo;渐&rdo;维持的。
这在女人恐怕尤为必要:歌剧中,舞台上的如花的少女,就是将来火炉旁边的老婆子,这句话,骤听使人不能相信,少女也不肯承认,实则现在的老婆子都是由如花的少女&ldo;渐渐&rdo;变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