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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允地说,宋太祖的继任者都难能可贵地做到恪守祖宗遗训,不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人。
虽说两宋也有不争气之君,但始终未兴文字狱,文臣能获得比较优厚的政治待遇,以及相对宽松的议政空间。
宋代大诗人苏轼,因为不满王安石变法,写了几首讽刺新政的诗,结果受新党小人构陷,惹出一个&ldo;乌台诗案&rdo;来,但也只是被贬谪黄州,没有杀头。
当时的宰相王珪曾向神宗皇帝告黑状:&ldo;轼有不臣意。
&rdo;因为苏轼《咏桧》诗中有&ldo;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唯有蛰龙知&rdo;之句,分明是在忿恨皇上不知己,欲将心迹托与&ldo;地下蛰龙&rdo;嘛,这还不是&ldo;不臣之心&rdo;么?幸亏宋神宗并不糊涂,说:&ldo;诗人之词,安可如此论?彼自咏桧,何预朕事?&rdo;王珪才无言以对。
要是换在明朝,就算苏夫子项上长着十颗人头,也是不够砍的。
明太祖说得铿锵有力的&ldo;内臣不得干预政事,犯者斩&rdo;则很快成了明代最大的政治谎言。
这一戒文是洪武十七年铸成铁牌立于宫门的,但朱元璋的儿子朱棣篡位登基后,很快就给予&ldo;宦官出使、专征、监军、分镇、刺臣民隐事诸大权&rdo;,时距铁牌铸成之日,也不过二三十年光景。
事实上,明代的内臣(宦官)不仅干预政事,而且是大面积、持续性的干预政事,正统朝有王振乱政,挟皇帝亲征瓦剌;成化朝有汪直专权,时人竟&ldo;只知有太监,不知有天子&rdo;;正德朝的刘瑾权焰尤炽,大臣的奏章都要抄写两份,先送刘瑾,然后才送通政司转给皇帝,人称刘瑾为&ldo;立皇帝&rdo;;天启朝的魏忠贤更是权倾朝野,自号&ldo;九千岁&rdo;,&ldo;自内阁六部,四方总督巡抚,遍置死党&rdo;。
明朝太监之臭名昭著,比之东汉与晚唐犹有过之而无不及。
为什么宋太祖勒刻在石碑上的政治遗嘱能获得嗣君的遵守,明太祖铸注于铁牌上的政治遗嘱则被子孙当成耳边风呢?是石碑比铁牌更能昭示&ldo;祖宗之法&rdo;的&ldo;宪法&rdo;地位吗?当然不是。
是因为朱明皇帝比赵宋皇帝不成器吗?也不尽然。
我认为,最为深刻的原因隐藏在宋明大异其趣的权力结构中。
◎故宫南薰殿旧藏宋太祖画像
宋代的权力结构,体现了比较典型的&ldo;君主与士大夫共治天下&rdo;的特色,君主是天下的主权者,但具体政事则归由士大夫组成的文官集团执掌,用宋人的话来说,君王&ldo;揽权不必亲细务&rdo;,&ldo;权归人主,政出中书&rdo;。
换成现代的说法来形容,这是一个可以相互制衡的二元分权结构。
尽管这一分权模式在实际执行上可能会打折扣,但宋代文臣对于皇帝绕过宰相直接发号施令的行为,确是不以为然的,&ldo;不由凤阁鸾台,盖不谓之诏令&rdo;。
也敢于公开抵制,&ldo;凡不由三省施行者,名曰斜封墨敕,不足效也&rdo;。
这不是因为宋代的官僚胆子特别大,而是宋代文官集团在权力结构中的法律地位使然。
显然,在&ldo;权归人主、政出中书&rdo;的分权结构下,宋代的皇帝相对而言,受到更多的约束,很难做到专权独断、为所欲为,即使一时性起,意欲拿文臣祭刀,往往也通不过官僚集团这一关。
我们可以举一个例子:还是那个不杀苏轼的宋神宗,有一次批示要将某大臣斩了,次日临朝,神宗问宰相蔡確:昨日批出斩某人,已执行否?蔡確说:祖宗以来,未尝杀士人,臣认为陛下不可破例。
神宗沉吟了半晌才说:那就刺配远边吧。
这时副宰相章惇站出来说:士可杀不可辱。
神宗很不高兴地说:快意事更做不得一件。
章惇说:如此快意事,不做得也好。
天子贵为九五之尊,竟也做不得&ldo;快意事&rdo;,这岂是后世的皇帝如朱元璋之流所敢想象的?史书上说宋代皇帝&ldo;守法度,事无大小,悉付外廷议&rdo;,&ldo;每事付之外庭,采于公论,左右便嬖,绝不预政&rdo;,这固然反映了皇帝本人的大度与自律,更是彼时君王权力能大体上受到官僚系统制约的体现。
◎朱元璋画像
反观明太祖朱元璋所缔造的权力结构,已经与宋代相去甚远。
简单地说,朱元璋将&ldo;权归人主、政出中书&rdo;的二元分权结构彻底改造成君主&ldo;尽收威柄、一总事权&rdo;的一元化集权结构了。
洪武十三年,即在铸铁牌禁止宦官预政的四年之前,朱元璋废除了宰相,并诏令子孙:&ldo;以后嗣君毋得议置丞相,臣下有奏请设立者,论以极刑。
&rdo;废相之后,皇帝只选拔部分内阁学士入值充左右顾问,为皇帝起草诏令、批复奏章,时称&ldo;票拟&rdo;。
严格来说,&ldo;票拟&rdo;并无正式法律效力,只是供皇帝参考的意见,皇帝同意了,再用朱笔抄正,时称&ldo;朱批&rdo;,方为朝廷的正式政令。
朱元璋设想以这样的制度安排来实现独揽朝政、乾纲独断,可惜他一定没想到,朱氏子孙竟也有懒得打理国政的(其实这也是可以想象的,那些在宫禁中长大的凤子龙孙,又有几人能像乃祖那样精力过人)。
假如在二元分权结构中,或许问题不大,圣上&ldo;垂拱而治&rdo;就是了;但在明代的一元化集权结构中,荒怠的皇帝只能将&ldo;批红&rdo;的活计交给身边的内臣代劳,于是窃柄自重的太监就隐然成了&ldo;二皇帝&rdo;。
盛产强权太监的明代,也是士大夫活得最没有尊严的朝代,文官集团不是被砍脑袋瓜子,就是经常被喜怒无常的皇帝笞打屁股。
内臣的得势专权与士大夫的丧失尊严,并不是彼此孤立的现象。
从方孝孺到东林党人,明代士大夫绝不比宋代文臣缺少道德勇气,但是,他们的命运则远比宋代文臣惨烈,这是官僚集团作为皇权制衡者的结构性力量被推毁的必然结果。
而权力结构既已失衡,作为专制皇权非正式代理人的宦官集团要狐假虎威、兴风作浪,也是顺理成章的事情。
朱元璋废了宰相,将权力结构改造得畸重畸轻在前,又煞有介事地禁止宦官预政在后,殊不知,这是一对悖论。
那块置于宫门中的铁牌,不过是婊子门前的贞节牌坊,皇帝早已为太监干政亲自挖好了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