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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子烨现在很会吵,吵得非常雄辩,能吵出逻辑和公正。
两年前吵到一套六十多平米的住房,算全校教师中最宽敞的居室。
在1978年的上海,宽敞和豪华是同义词。
他到丹珏家拿着公函走了,斗志昂扬。
一个家必须有那么个会吵的,陆家兴盛了五代,衰败就衰败在不吵;太看不起吵。
他现在要好好吵,重振陆家。
他走的时候回过头对妹妹说:“等我的消息!”
两个礼拜后来了消息。
冯子烨把劳改农场领导去年来的公函给他学校领导看了,并对他们说,这是拨乱反正的一个重要部分。
领导答应等新的家属楼落成后,考虑给冯子烨换一套大些的单元房。
冯子烨仍然是吵,新楼落成?太遥远,太飘渺了!
老人家不能在地老天荒的流放地等着遥遥无期的新楼。
最后他吵赢了,领导答应在学校的单身宿舍里暂时给他半间小屋,过渡过渡。
但那间小屋要到暑假才能腾出来,他只能先吵到这里。
我祖母婉喻听到我父亲冯子烨带来的好消息微微一笑,接下去就神不守舍了。
她两只手在八仙桌的小抽屉里摸摸索索的,不知道要找什么;她前一秒钟想到要找的东西,下一秒钟已经忘了那东西是什么。
“姆妈,你找什么?”
“哦,不找什么。”
一年多以来,这是这个家里最经常发生的对话。
我的小嬢孃丹珏在这种时候总是特别疼爱母亲的,不是搂住她削薄的肩膀,就是挽住她无力的胳膊,撒娇地笑道:“姆妈又糊涂了!”
与其说是对母亲撒娇,不如说是娇宠母亲。
房子的事苗头有了,桃红色的启示便开始褪色,被雨水冲走,最后消失。
暑假开始,子烨和丹珏赶紧去看那吵来的半间房子。
房子在一幢学生宿舍的顶楼,屋顶斜斜的,进门的地方容得人站立,往里走就只能坐下,走到头就必须平躺。
原先堆放的是美术系老师的画具颜料和已经半途而废的画作,所以房子的最大好处是那股不难闻的调色油气味。
婉喻给焉识写了一封短信,告诉他,他可以回上海了。
回上海
我祖父回上海前夕,我祖母的失忆症已经恶化。
一次居委会的阿敏堵住下班的丹珏,向她报告,婉喻又交给她一份入党申请书。
她对阿敏羞怯地说,过去一直觉得自己条件不够,政治上不过硬,现在老伴要回来了,政治上的包袱也就没有了,所以斗胆向组织申请入党。
阿敏缩头缩脑地指着楼上冯家的窗口,愁苦地小声笑道:“你看看,她怎么连入党这种天大的事都忘了呢?”
从此后,婉喻再到居委会去,阿敏就把她送回来,要她好好休息。
到了我祖父陆焉识从青海回到上海那天,我祖母连居委会是怎么回事都忘得干干净净。
阿敏偶然看见她在阳台上晾晒衣服,便向楼上招手,问她早饭吃了没有,她会客气地回答:“侬好。”
婉喻头一次见某个人,就这样跟人家正规地打招呼:“侬好”
。
所以阿敏以后也不再跟她招手了。
我祖父是1979年冬天回到上海的。
他先来了一封电报,报告火车班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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