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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的碎石路面在烈日下蒸腾着一股热气。
沿街人家屋檐把它切割成两种颜色,阳光直射的一半是灰色的,另一半是暗色的,达生就在街道暗的一侧走。
一只手挖着耳孔,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敲打着身旁的墙壁,这是达生最具特征的走路姿势。
从来没有人怀疑他患有中耳炎或者耳垢过多,那只是一种姿势而已,就像几年前被枪决的曹明走路喜欢拍女孩屁股一样,也就像斧头帮的几个人总是高唱着样板戏招摇过街。
达生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了那张白色海报,自己的名字被人写得龙飞风舞地贴在墙上,使他觉得陌生而滑稽,他歪着头欣赏了一会儿,什么狗屁书法,不过是花架子。
达生自言自语地批评了那个书写海报的人,然后他从地上拉起一截粉笔头,在自己的名字周围画了一些宣传画上常见的那种红色光芒。
达生经过传达室的时候发现窗后的老头狐疑地跟出来,在后面观望着他,达生回过头对老头恶声恶气他说,看什么?派出所的小张,找你们校长谈谈。
本来是吓唬老头的一个玩笑,但达生自己无意提醒了自己,他想他为什么不再去吓唬一下那个白脸女校长呢?尽管他毫不在乎被开除的结果,但他对学校的这种侵犯多少有些愤怒。
达生于是用力敲着教师办公搂的长长的墙壁走到尽头,径直闯进了校长办公室,使他吃惊的是白脸女校长的桌前坐着工宣队的老孙,老孙正在朝一块红横幅上贴字,达生看见红横幅从桌上拖到地上,地上的几个字分别是动、员、大、会。
大白脸呢?达生跳过地上的横幅,站到办公桌前说。
谁是大白脸?老孙目光凛凛地注视着达生,似乎竭力克制着怒火,他说,有什么事跟我说,陈老师调走了。
你做校长了?哟,你怎么做校长了?达生觉得老孙做校长很新鲜很有趣,就嘿嘿地笑起来,工宣队领导了学校为什么还要开除我?达生仍然嬉笑着诘问老孙,我家就是工人出身,工宣队为什么还要开除工人阶级的子女?
老孙很鄙夷地冷笑了一声,他拒绝回答达生的问题,只是伸出手来推着达生往门边走,你给我出去,无法无天了,竟然敢闹工宣队!
老孙把达生推到门外,但达生侧过身子又溜进了办公室,达生的目光紧盯着桌子上的什么东西。
你还想干什么?老孙厉声喊道,旷课四十天,天天在外面赌博小偷小摸,不开除你开除谁?
不干什么,其实我不在乎开除,达生的手伸到桌上抓过老孙的那包飞马牌香烟,他抖了抖烟盒说,我跟你老孙还是好说话的,我不闹了。
不过你要把这盒烟送给我,别小气了,哪天我送一盒牡丹牌的给你。
达生不等老孙作出反应就把烟盒放进了裤子口袋。
他跑到走廊上听见老孙在办公室里高声说,无法无天了,这帮杂种真是无法无天了,达生回报以一声尖厉的唿哨,他突然想想此行的目的只达到一半,这样告别学校未免太脓包了,于是达生一边跑一边喊、孙麻子,你小心点,孙麻子,你给我小心点。
从前的寿康堂药铺的老板自六十年代开始一直在捡拾城北街道上的废纸,人们现在把他称为抬废纸的老康,拾废纸的老康有一天撕下了东风中学门口的白色海报,让老康惊喜的是撕下了一张,下面还有一张,层层叠叠的被开除的学生名单使老康小有收获。
老康一边撕纸一边念着那些耳熟能详的名字,李达生、沈叙德、张红旗,老康一边念着一边随手把它们扔进他的破筐里。
老康把东风中学门口的废纸卖到收购站去,得了八分钱,老康很高兴。
他不知道被他出卖的那些少年的名字后来在城北地带犹如惊雷闪电令人炫目,成为城北的另一种象征。
【
二
腾风是一个耍蛇人的女儿。
腾凤十六岁那年跟着父亲从苏北的穷乡僻壤来到这个多水的城市卖艺谋生,扁担挑着两床棉被和装满毒蛇的竹篓,那段漂泊流离的时光现在想来已经恍苦隔世,但腾凤仍然清晰地记得露宿异乡的那些夜晚,她和父亲睡在一起,和六条毒蛇睡在一起,她和父亲只是偶然地经过这条香椿树街,父亲发现了铁路桥的一个桥孔是天然的躲风避雨的好去处。
比家里的茅房还顶事呢,父女俩几乎是狂喜地占据了桥孔。
腾凤记得最初几夜她常常被头顶上夜行火车的汽笛声惊醒,父亲在黑暗中说,你要是害怕就钻过来挨着我睡。
十六岁时的事情腾凤是不敢多想的,她只记得那些夜晚的恐怖和茫然,当铁路上复归寂然后竹篓里的蛇却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