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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烨谈了个女朋友,老早就谈了,瞒牢我就是了。
是他大学里的同学,家里蛮好的,是南下干部。”
1957年夏天婉喻见了他就报喜。
子烨的到来让他父亲挨了一棒子似的。
大女儿丹琼之后,他和她说过:可以了,一个女儿很好了。
她和他之间,什么都是他在做主,而那些精子却又贱又热情地奔向它们自己的追逐对象,众星捧月地围着那颗卵子。
卵子终于傲慢地、无奈地在它们几亿个分子中挑剔,最终懒洋洋地接受了它们中的最殷勤勇猛者。
“清华要保送丹珏到苏联留学呢!”
1957年秋天,婉喻见到他就把小女儿的信铺开来给他看。
小女儿丹珏总使他柔情似水。
他不止一次地想,无论自己爱不爱婉喻,丹珏身上有一半的婉喻。
你看她的安静,你看她那突然耀眼的眼神!
太湖边上的蓝白花帐子内,婉喻把那样的眼神偷偷输入了小女儿。
于是,春天、夏天、秋天、冬天,都是以婉喻来探监开始。
在她谈孩子们的时候,她的手一样样摊开她带给他的东西。
他吃惯的风鸡,腐乳,咸肉,糟鱼……她已经是个小恩娘了,所有恩娘式的食谱,都是恩娘留给她最丰厚的遗产,她都继承下来,做得一点不走味,不走样,让他总是以舌头思乡,以舌头回家,回到他们恩娘还活着的日子里。
在没有自由的监号里想曾经的“没自由”
,才意识到那“没自由”
是多么自由。
婉喻来探监的时候总是穿戴讲究,脸上扑着薄薄的粉脂。
大概还是早年买的可迪牌香粉。
她比过去略微胖了一点,身体把旧衣服撑满了。
他偶尔问到家里的收支,她总说蛮好。
有一次她还娇嗔了一下:“好像你对柴米价钱感兴趣一样!”
她说现在日子好过多了,又不是金圆券的时候,有钱大家也要做强盗,整天在外面拼抢着买米买面。
蛋炒饭不再像解放前了,解放前那叫饭炒蛋。
女人洗头发用两个鸡蛋清也用得起!
两人平淡家常地只讲孩子们的事。
有一次,讲着讲着,一只肥大的虱子胆大包天地从焉识的领口爬出来,爬到喉咙和胸口相接的一带,婉喻随便一伸手,就像替孩子揩掉鼻涕疙疤似的,食指尖将它一揩,一抠,合在拇指上,再一碾,又在桌肚下一抹。
动作流畅得没让两人中的任何一个尴尬,也没让嘴里的话断线。
于是,不用焉识介绍监狱的环境和卫生,婉喻对什么都有数了。
再来探监,她带了两瓶万金油,眼睛看一眼焉识,不好意思地一笑,似乎没有把生白虱这样重要的监狱生活内容考虑到,是她的不周。
婉喻的探监日子,成了焉识四季交替的临界点。
春夏之交,婉喻带来笋豆、糟鱼;夏秋更迭,咸鸭蛋、腌鸭肫、烧酒醉虾;秋去冬来,椒盐猪油渣,油浸蟹黄蟹肉;来年开春,腌了一冬的猪后腿、风鸡风鹅、咸黄鱼都让婉喻装在罐子里,瓶子里,盒子里带来了……焉识拎着这些沉甸甸的食物往监号走,心里总是奇怪,来的一路几百公里,婉喻是如何三头六臂地把东西搬运过来的?那手提肩扛的,拖泥带水的长途征程怎么会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狼狈的痕迹?在会见室一坐,还是那个洁净透亮的婉喻,一脸的识相,对自己微微的寡趣乏味泰然坦荡,自知是改进不了的,但是没关系,你给她多少关注,她就要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