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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舒是世上最好的女孩。
世上焉能有人不爱她的女儿?好的爱,坏的“爱”
,她无法预料、不能预警、无从庇佑。
江蕙目送她背着书包搭上公交车,再目送公交车暗红的尾灯驶出四四方方窗台的铝合金边框,然后在病房电视机喧闹的广告声里痛哭了十来分钟。
白天教云舒语文的那位很和蔼的李老师忽然打电话来,这里问问病情、那里关照家境,言辞之间似是而非,好像嘴里含着块鹅卵石,教育大牛讲话的腔调是很高妙的。
江蕙记得他:五十来岁,头顶乌黑不减,谈吐风雅,上过他们小地方晚报的教育栏目,穿着定制的绒西装,和记者站在“老骥伏枥”
雕塑前微笑合影,他自然站中间,很有虽到知天命之年,誓要志在千里那意思。
她不知道:李老师偶尔也用笔名“力鐢”
投稿一两首豆腐块大小巴巴靠在智趣谜题旁的现代诗,内容一样是似是而非的,上上不去青天,下下不到黄土。
像是歌咏爱情,又不屑于女作者样式的“小情小爱”
,总得加一点儿浅表的譬喻或含沙射影,好让同样在办公室坐了大半辈子青云未酬的读者会心一笑,合上报纸一同隔空骂一句对象未明的“真就X他X的”
,咬牙迸舌大X无形象的假想敌之母甚而母亲之母,继而在灰黄的笑话中极高明地针砭时事了。
她当时不知道:他在她女儿的校裤下正正好臀部的位置留了五个指头印;不知道和妻子相濡以沫叁十年养大了一儿一女的老好人老李那天关下窗户,办公室顷刻间成了囚笼,他有的东西差点要上天、有的则差点急急地就要落地。
她更不知道:大概是五年前……这世上总有一个人深深记恨到具体哪一年哪一个月哪一天哪一时哪一分哪一秒的。
好了,总之,他既作唐明皇,也充白居易。
李老师人前师严道尊、传道授业,人后风流倜傥、金枪不倒。
她当时只以为是女儿又闯什么祸了,所以态度低低伏着,快要贴上地面。
然而李老师的关心透着一丝诡异的虚势,他在听筒那头来回躲闪,最后轻飘飘地把话题降落到少女的月考成绩上,她捧着手机听李老师一条条地念,每个数字都好像跳跃着无限冲刺向0的世界末日的倒数。
讲完这两年的高考局势,李老师又用很和她通感的语气讲:“都能理解,况且我自己也有个女儿,虽然好不容易拉扯大现在工作了,但是这些大家都多多少少经历过……咱们做父母的在这种时候最着急了。”
他亦虚亦实的声音从高远的方向飘然而至,镀有一层圣光。
自然,也就更让云舒作为坏孩子的坏无所遁形了。
可又是谁在她成长最要紧的关头脱轨、让她就此野蛮生长的呢?江蕙垂下头,好像面颊涌现血红的鞭痕,自觉远没有女儿那样坚强,囚禁了她的选择,并且对她遭受的困难与未来的人生都爱莫能助。
她打电话给妹妹。
商量罢,妹妹讲,干脆我们上教育局去举报。
可是证据呢,证据哪里找?
她捂着话筒思索,是照片,还是视频?
那人家倒打一耙讲小云勾引他主动当破坏家庭的小叁怎么办?
老骥伏枥还剩的五百里毁于一个十六岁的不检点的女学生,只要他人前低头认错悔悟“那确实是一段不该发生的婚外情”
,她女儿的一生就要因此颠覆,怎么办?!
她哑了。
为着阻止呕吐的欲望紧紧闭着嘴。
云舒小姨在电话那头用狠狠挤出血的声音讲:我想办法给李老师送一些礼物。
问题变得豁然开朗好多,是白酒,还是茶叶?
那以后,一直到云舒寒假结束,江蕙再没接到李老师的电话。
她每天惶惶地问来问去,云舒的答案都是“放心”
。
沉小姐托着护士送来的毛巾与牙杯上盥洗室去了又回。
两边的头发都转为卡在耳后,手背挂着晶亮的水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