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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他的手心其实是热的。
就在刚才,在人声喧哗的戏楼里,他的手曾紧紧抓住她的手臂,掌心的热度透过秋日并不轻薄的衣衫落到她的皮肤上,让她感觉到一阵经久不散的热意,像隔着瓷杯的滚水,就算一触即分也还是烫人。
……原来他竟有一双那样的手。
她心中一动,又轻飘飘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夜上海的灯光透过车窗投落在他身上,形成斑斑驳驳的影子,使那一幕看起来既有些繁华又有些萧索。
说不清的。
她不再看了,耳边又传来徐隽旋聒噪的声音,他问:“清嘉明日可得空?可否容我去府上拜会?也或许你愿意来我家吃顿便饭么?父亲母亲总念叨你,若你去了他们一定都要高兴坏了。”
白小姐才不想让不喜欢的人登门,更对去徐家毫无兴趣,她抬起眼皮扫了徐隽旋一眼,眼中清清楚楚映出他的贪妄和色丨欲,这让她很难不心生嫌恶,更难以好脸色示人,只微微抬着下巴略显傲慢地说:“今夜你又没喝酒,怎么竟说起醉话来了?”
骄矜的白小姐就像一只既名贵又不爱搭理人的猫咪,美得叫人心颤,却偏偏不肯让人抱,若朝她伸手她便冷冰冰睨着你,满眼都写着“做梦”
二字,可真教人下不来台。
徐二少爷也终于觉得尴尬了,讪讪地支吾起来,白小姐才懒得看,只把脸扭向另一边看窗外,漂亮的侧脸出现在汽车的后视镜里,又悄无声息地落入徐冰砚的眼底。
他只看了她一眼,没人会发现那场隐蔽的冒犯,毕竟他的神情没有任何变化,只有那一直板板正正放在膝盖上的右手微微合拢了一下。
微妙地,克制地。
……仿佛在怀想那与她短暂的一触。
另一边,白二少爷也在送薛小姐回家的路上。
他原打算叫两辆黄包车,可惜戏楼散场时叫车的人太多,好歹拦下一辆已经算是运气,白二少爷没了法子,只能低头问薛小姐,介不介意与他同乘。
薛静慈是好脾气的,眉眼恬淡如同清秋月色,很礼貌地点了点头。
他们于是一起坐上了车,彼此挨得蛮近,白清远就调侃,说:“幸亏你苗条,不然车夫先生可拉不动咱们。”
“车夫先生”
是个奇妙的称谓,透着洋气和某种真诚的敬意,在上流人士中可不多见,却诚然是白二少爷的做派——他一直是这样的,明明是最地道的少爷,可又偏偏没什么少爷习气。
薛静慈笑了,十分柔美,正想张嘴搭一句腔,不成想却呛了风,于是一劲儿咳嗽开了,好半晌都止不住。
她是有肺病的,咳起来的声音也与寻常人不同,听得出声音很闷很深,昭昭然是有病灶的身子。
白清远的眉头微皱起来,看着薛静慈的丫头追在车旁给她递水、拍背,过了几分钟才让人止住咳,彼时她的脸色已经苍白透顶,看得出是难受极了。
可就算这样她还是硬对他露出了一个笑容,看神情还有些抱歉的味道,说:“不好意思……扫兴了。”
薛小姐与白清嘉是截然不同的两种相貌,远不像后者那样潋滟出挑,她该是一朵雨后的丁香,清幽典雅,又受了些许雨水的摧残,柔弱又内敛。
白清远被她那声“不好意思”
说得心里有些难受,情绪就像此刻的黄包车一样颠簸起来了,默了一会儿后还是脱下了自己的外套给身边的女人披上,一边照顾人一边说:“你又没伤到旁人,单是伤到自己了,道的哪门子歉?”
温声细语,周到体贴,连外套的温度都是那么恰如其分。
薛静慈默不作声地由他把外套披到了自己肩上,感觉到属于他的气息正在自己围绕,心想白二少爷的风流果然是天下第一等的风流——并不淫丨邪,也不夹杂贪欲,只是飘飘洒洒又润物无声。
她垂下眼睛,过于瘦削的身体并不能撑起男人的外套,这让她无端显得更病弱了,只有声音还平稳,甚至带着笑,说:“看着吓人罢了,其实也没多难受。”
“你还是要上心些,实在不行跑一趟西洋找好医生看看,”
白清远皱了皱眉,不太认同,“最起码该多休息,不该跑出来逛戏园子的。”
薛静慈其实也知道自己不适宜出门听戏,逛园子是四体康健的人才能做的事,她这样病歪歪的,来了也不能尽兴,平白煞风景。
可是……如果她不来,又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见他一面呢?
薛静慈在心中苦笑了一下,而脸上的神情依然恬静端庄,她只看了白清远的一眼,很快就收回了目光,以友人的口吻感谢他的关心,又说:“也是我太贪,总想听听正乙祠的角儿唱戏,怕错过了。”
白清远笑着摇了摇头,神情有些散漫,说:“噱头而已,其实哪儿算什么角儿?何况再金贵又怎么样,还能贵重过你自己的身体?”
这是动听极了的话,尤其能满足一个偷偷恋慕他的女人的心,薛静慈已经十分满足,完全不想追问他跟今日包厢中的那个小花旦是什么关系,也不想鬼鬼祟祟地刺探他对自己的心意,她只想珍藏他方才对她说的那句话,顺便将黄包车车篷外的曼妙月色也一并小心收纳。
又卑微又达观。
她不再说话,只默默压抑着胸腔间的痛苦,喉间有些腥气,可她不想跟人说,怕这好不容易才得来的夜晚就这样被自己咳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