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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在瑞士开的笔会,在我眼中,充份流露着白种作家的自我中心、自我膨胀。
我开始考虑到自己作为作家的立足点问题。
我从来没有想过自己是第几世界的作家,经过一场笔会,却猛然发觉,啊,在这些白人眼中,我自然是个第三世界的作家,完全不属于欧美那&ldo;第一&rdo;世界的圈子。
然而我对第三世界的了解远远不如我对欧美的了解;我对第三世界的认同感远远不如我对第一世界的认同来得强烈。
但是第一世界并不承认我的归属。
有一只乌鸦,为了混进雪白的鸽群,将自己的羽毛涂白。
但白里透黑,被鸽子赶了出去;回到鸦巢,因为黑里透白,又被乌鸦驱逐。
这就回到了&ldo;公审&rdo;七等生的问题:别人不把你当兄弟时,你如何与他称兄弟?
就个人艺术创作的层次而言,这些立场、认同等外围问题可能都是最不重要的考虑。
一个作家以手写心之所至,是水到渠成的事,与他属于第几世界可以没有任何关联。
然而就地球村的整体文化而言,白种文化的绝对强势所造成的世界同质化倾向,对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无宁是一种危机,一种威胁。
他会发现整个世界都在用一把尺‐‐以强势文化所核定的刻度‐‐衡量他的价值,而这把尺,很可能是他完全不能接受的。
狭隘的民族主义是块砸自己脚的石头;有些基本信念,譬如公正、自由、民主、人权等等,必须超越民族主义的捆绑。
但是弱势文化中的作家或许应该结合力量,发出声音,让沉浸在自我膨胀中的白人社会产生些微不安;因为有一点不安,他就不会尽兴地膨胀。
谈四海一家,必须先站在平等的立足点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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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do;公审&rdo;七等生之后,又过了八个月,我身上的刺却落了很多,因为我发觉,在所谓种族歧视上,各个民族其实是相当平等的,也就是说,一个西洋人在台湾或中国所可能受到的&ldo;歧视&rdo;并不低于我在欧洲受到的&ldo;歧视&rdo;。
一个瑞典的医生在台北学中文。
语文中心一位工友为细故而骂他为&ldo;洋鬼子野蛮人&rdo;。
医生正式去函中心主任,要求工友道歉。
两人相对时,主任对工友说:
&ldo;你不要叫他野蛮人嘛!
人家听了心里多难过。
&rdo;
在苏黎世的街头,瑞典朋友微笑地为我叙述这个小故事,我当街大笑起来。
中心主任话里的意思当然很明白:我们都知道西洋人是野蛮人,但是不要说出来,伤了感情。
在&ldo;野蛮&rdo;的瑞典,被判了终身监禁的重犯还有假期;不久前一个间谍在与妻子&ldo;度假&rdo;的时候溜跑了,西方诸国引为笑谈,瑞典不以为忤,坚持&ldo;犯人也有人权&rdo;。
在&ldo;野蛮&rdo;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付不起医药费而被拒于医院门外,没有鳏寡孤独年老者会因为无人抚养而死去。
在&ldo;野蛮&rdo;的瑞典,没有人会因为&ldo;言论不当&rdo;而被囚禁起来,也没有人会把幼女贩卖到ji院作为雏ji。
一个来自高度文明的欧洲人被中国人看作&ldo;番子&rdo;;我这个自视甚高的亚洲作家被欧洲人看作从良ji女、难民;我们的感受是一样的。
我在欧洲所面对的误解、歧视,其实不是欧洲人的弱点,而是&ldo;人&rdo;的弱点吧!
或者作梦的七等生竟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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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在欧洲》是我旅瑞一年半的心路,大部分的文章都在《九十年代》、《文星》以及时报&ldo;人间&rdo;副刊上发表。
从《野火》到《人在欧洲》,我好像翻过了一座山,站在另一个山头上,远看来时路,台湾隐隐在路的。
离开瑞士,移居西德,眼前又是一条叉路,我渐行渐远渐深沉,但路则像一根绵延的带子,系在胸间,时时感觉那的扯动。
一九八八年五月于苏黎世
三个和一个
‐‐龙应台杂文散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