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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爱过、恨过,但从不反悔;我可以大声笑,也曾大声哭,但我还得跑;那么急,也许真打算再去抢夺什么好东西。
第七章
知青头朱庆涛的影子已在本书屡次出现,但瘪得像只饥饿的甲壳虫,不过那只是个概念的印象,他本人则是个什么都齐全的男人。
或许问题就出在齐全上‐‐有许多东西因此搁置在一边,久而久之,便开始锈蚀;扔掉毕竟需要点超人的勇气,于是,那锈斑脱落的碎屑就越积越厚。
他眉骨很高,黄眉毛,细脖子,再配上个精悍的矮身材,跟《社会发展简史》插页中的北京猿人貌似。
他对林区作业,对各种体力劳动兴趣全无,这预示着他有永远当外行的可能。
他的特色就在于当个苛刻的苦行者,并努力去约束其他人。
除此之外,他一切平平,让人过目就忘,仿佛众多破折号中的一个,枯燥而又单薄,笔划甚少,走向又单一。
知青头几乎在初次见面就表示出对我的成见,那是种天然的抵触,就如婴孩见到两个陌生人,会对其中一个微笑;遇上另一个则号陶大哭。
我曾为此惶惶然过一阵,但不久就发现这是庸人自扰。
知青头身前背后作对者比比皆是,他苦苦地用矛、盾同那些人周旋;对于我,他甚至还顾不上正视一眼,只在空隙时才投来那么不以为然的一瞥。
知青头好像喜欢狂热地吃苦,他穿着单薄破旧,气管炎发作时才在脖子上套个睛纶大领套,一动作,那领会嗖嗖地转前转后。
他对林业活一窍不通,但仍天天早起带队上山,抢着斧子到处乱削砍。
午饭顿顿吃杂粮,不喝水也不带咸菜,食用起来像只噎食的鸡,老打干呃。
烤火时,他脱去破棉袄,里头是件缩得很小的纱衣,本色已白得无法辨认。
男生们老说他肚皮薄得像牛皮纸,大约是清苦的饮食加之宿风饮雨的辛劳所致。
若干年过去了,我仍能清晰地记起那件白色的纱衣裹着黑苍苍的身躯,他极度的寒酸清廉总令我想起苦风中的一段秃木,树皮皱巴巴,树干紧得如抽筋。
我曾把这么个不可思议的形象介绍给丈夫,他居然拍案而起,翻箱倒柜找出张二十岁时的纪念照。
照片上的他宛如难民。
他说当初有一种锤炼自己的狂热,总暗中背颂: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不过,他的狂热只维持了九个月就烟消云散。
说话间,他对他充满了兄弟般的宽谅。
然而,知青头的狂热达到了极限,别人纷纷转换角色,回归生活现实,惟有他固守原地,野心经年不衰。
我总以为他本性懦弱,惧怕狂热消退期的落魄,怕一无所有,怕暴露凡夫俗子的真面目以及那些鄙琐的杂念,于是便力不从心地焕发那邪兮兮的热度,用此掩饰虚弱、贫乏、自卑。
我永远忘不了他在那年元旦演出的一场闹剧。
闹剧盛大辉煌,因为它牵涉到几十条活生生的人命。
去看守所探望吴国斌的那个元旦,寒风凛冽,滴水成冰。
在冰窖似的露天地行走,便会相信有关冻掉鼻子之类的说法。
我走着,脚冷缩得厉害,在鞋内哐哐响,发硬发痛,有一道裂开的深刻的口子不时渗出鲜红色液体。
脸腮让风舌吹得麻木,感觉像裹着一层浆过的粗布,难以随心所欲地做任何表情。
惟有眼睛例外,泪腺活跃,仿佛随时呼之欲出。
狂风挟裹着雪渣碎石在空旷处回漩,发出鬼怪般的吼叫,阴森可怖,如在召集冰冷的野魂。
我走了一程又踅回来,这么徒步上山,随时可能变成一具僵硬的女尸。
我走向贮木场调度室,正逢指导员老邢在那儿聊天。
&ldo;这种天你逛到山下来,真是不知深浅!
&rdo;他居高临下地瞧着我,歪过脖子叹口气,&ldo;连熊瞎子都乖乖地蹲仓了,傻狍子还乱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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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度嘿嘿乱笑。
老邢就越发拿出点家长权威,给我一些软钉子。
他像个伪装成老头的小孩,一旦有人捧,就晕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