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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人类在与自然周旋的漫漫长途中,有时自然的暴力会把人完全吞没,如地震,如海啸,如泥石流,一时还很难从这些事端中提取出美。

人至少要在有可能与自然对峙的时候纔会酿造美,在这种对峙中,有时人明确无误地战胜了自然,例如汽车、电灯、柏油路的出现,产生了一种松快愉悦的美;有时人与自然较量得十分吃力,两相憋劲,势均力敌,那就会产生峻厉、庄严、扣人心弦的悲剧美。

由于这种美衬托了人类严峻的生存状态,考验了人类终极性的生命力,因此显得格外动人心魄。

人类的生活方式可以日新月异,但这种终极性的体验却有永久价值。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吧,历史上一切真正懂艺术的人总会着迷于这种美学形态,而希腊悲剧乃至种种原始艺术总是成为人类不衰的审美热点。

过于整饬、圆熟的审美格局反射了人对自然的战胜状态和凌驾状态,可以让人产生一种方便感和舒坦感,却无法对应出一种生命考验。

为此,欧洲启蒙主义的大师们不赞成法国古典主义的大一统,不赞成把人类的社会生活和艺术生活都处理成凡尔赛宫规整无比的园林一般。

他们呼唤危崖、怒海、莽林,呼唤与之相对应的生命状态。

这便是他们心中的诗意,狄德罗甚至直捷地说,人类生活越是精雅文明就越缺少诗意。

难道是他们在抵拒现代吗?不,他们是启蒙者,分明启蒙出了一个活生生的现代。

现代,本不是一种文质彬彬的搭建,而是人类的一种原始创造力的自然发展。

因此,再现代的人也愿意一再地在&ldo;蜀山行旅图&rdo;中把延绵千年的生命力重温一遍,愿意一再地品味苦涩的夜雨,然后踩着泥泞走向未来。

前不久听到有人对那些以黄土文化为背景的艺术作品提出批评,认为它们写得过土过野。

这些批评家不愿意看到人类行旅上的永久性泥泞,只希望获得一点儿成果性的安慰。

无论在生命意识还是在审美意识上,他们都是弱者,狄德罗所说的诗意他们无法理解。

笔墨祭

中国传统文人究竟有哪些共通的精神素质和心理习惯,这个问题,现在已有不少海内外学者在悉心研究。

这种研究的重要性是显而易见的,但也时时遇到麻烦。

年代那么长,文人那么多,说任何一点共通都会涌出大量的例外,而例外一多,所谓共通云云也就很不保险了。

如果能对例外作一一的解释,当然不错,但这样一来,一篇文章就成了自己出难题又自己补漏洞的尴尬格局。

补来补去,痛快淋漓的主题都被消磨掉了,好不为难煞人。

我思忖日久,头脑渐渐由精细归于朴拙,觉得中国传统文人有一个不存在例外的共同点;他们都操作着一副笔墨,写着一种在世界上很独特的毛笔字。

不管他们是官屠宰辅还是长为布衣,是侠骨赤胆还是蝇营狗苟,是豪壮奇崛还是脂腻粉渍,这副笔墨总是有的。

笔是竹竿毛笔,墨由烟胶炼成。

浓浓地磨好一砚,用笔一舔,便簌簌地写出满纸黑生生的象形文字来。

这是中国文人的基本生命形态,也是中国文化的共同技术手段。

既然如此,我们何不干脆偷偷懒,先把玩一下这管笔、这锭墨再说呢?

一切精神文化都是需要物态载体的。

五四新文化运动就遇到过一场载体的转换,即以白话文代替文言文;这场转换还有一种更本源性的物质基础,即以&ldo;钢笔文化&rdo;代替&ldo;毛笔文化&rdo;。

五四斗士们自己也使用毛笔,但他们是用毛笔在呼唤着钢笔文化。

毛笔与钢笔之所以可以称之为文化,是因为它们各自都牵连着一个完整的世界。

作为一个完整的世界的毛笔文化,现在已经无可挽回地消逝了。

诚然,我并不否定当代书法的成就。

有一位朋友对我说,当代书法家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古代书法家。

我不同意这种看法。

古代书法家的队伍很大,层次很多,就我见闻所及,当代一些书法高手完全有资格与古代的许多书法家一比高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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